銀垣

伐竹取道 折花酿酒

《一个故事》


  故事要从哪里说起?虽然我不再年轻,但总留着讲故事的力气。爱恨情仇?没有。恩怨纠缠?不是。我要讲的是一位女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亦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拍开记忆匣子,唯一的残余,是那道动人心魄的红衣影。

  

  

  墨灵十七岁名动江湖,红衣纵马碧林间,举袖恣意带着刀光剑影飞驰,轻而易举夺得了那场试武大会的头筹。尽管到如今多少春花秋月逝去,谈及此情此景,就连素来对她憎恶之人的语气多少都会留些艳羡。

  

  年度武林盛事杀出了这么个意外,江湖上众说纷纭:

  

  传言,她是一位隐世高人的关门弟子,贪慕人间繁华而私自出山;

  又传言,她本就是前代赫赫有名的侠客之一,更名换姓后重新入世,真实年岁尚未可知;

  再传言,墨灵本身没什么了不起,她那把看似寻常的剑才颇有来头……

  议论之余也有人会多情地叹:墨灵墨灵,当真如出世之灵。

  何出此言?

  

  历代试武大会原有盟誓在先,夺胜者便是新任武林盟主。然为求安身立命,有识之士大多依帮附派,所谓盟主自然是去年你家今年他,担任者也必是门中德高望重的前辈,如此安然处之数载,如何轮得到一个小丫头?

  几番商议后,各派首兴师动众来到墨灵所居的客云山下请她让位。未料墨灵并不知此规矩,也不知自己何时当上了盟主,被请下山时仍睡意朦胧,吹了半天冷风才渐渐反应过来。

  明白众人的来意后,毫无年少的骄矜高傲,她莞尔一笑,眉目尤为灵动,继而深作一揖:“晚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各位前辈,望各位前辈海涵,墨灵在此谢过!”

  前来问罪的众人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甚觉脸上挂不住。

  “啪!”说书的书板一拍,“墨灵和她的客云山,由此成名。”

  “好!”台下叫好一片,我也象征着拍了几下手,继而拎起抹布,开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听者皆是俗人,根本没资格涉入江湖中事。所以在我遇见墨灵之前,我也从未想过会和这种活在传说中的女子有什么瓜葛。

  

  这日春暖,虎头照例来我这拿取银钱,作为“保护一方”的酬劳。我辛苦两三月才挣得的两钱银子被尽数抢走,却只敢怒不敢言。

  

  虎头要将我装钱的荷包一并夺走,我死命护住,他啐了一口,抬脚就要踹我。说时迟那时快,一声轻灵剑音,雪白光亮的剑身横在虎头颈前,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我顺着执剑的手往上看,一副清丽的面孔映入眼帘。

  

  女子怒目冷视:“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你们这儿没有王法了?”

  

  这是我和墨灵的初见。

  

  听起来尤其像戏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故事。墨途如是说道,只灵姐姐是英雄,你却不是美人。我追着她打了半天,闹腾着笑了一阵,继续讲起后面的事情。

  

  从那之后,我便成了墨灵的小跟班,她倒也不烦我,有一日反而兴致勃勃地问我,可愿跟她一起闯荡江湖?

  

  我点头如捣蒜说当然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早就受够了,不如跟着墨灵,江湖再凶险又如何?起码不会饿着。

  “你若愿意跟我,不如随我一字为墨。”她颇为开心,想了想继续道,“此处又是湖城……”

  她皱眉思索一阵,兴奋地轻敲手心:“就叫墨湖,如何?”

  “好……”我终究没能咽下后面的话,“好随便。”

  墨灵正要上马,闻言脚下一歪,不可置信回过头:“怎么连你也嫌弃我取的名字吗?”

  后来我才知道为何墨灵要用“也”这个字。

  她的配剑,便名为墨灵剑。她袖中弯刀,便名为墨灵刀。随意至极。她不许我笑话,说她这都是随了她的师父,那位品味清奇的仙人是在南疆墨灵湖畔捡来的她,苦苦纠结半日不知该取什么名字,望着湖面阵阵涟漪,最终拍案:就叫墨灵! 

  

  墨途之所以叫墨途,便是因为她是我和墨灵回客云山的途中遇见的。

  晴朗的天空倏忽暗沉,由天边滚来一记闷雷后大雨倾盆而至。原本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客云山,此刻却不得不先找个地方躲雨再作打算。

  

  或许是吉人自有天相,在我俩还没被淋成落汤鸡之前,发现了一座破败的道观。道观里只供着一尊神像,雕刻得粗糙叫人认不清是哪位,更不清楚是保财保运还是保姻缘,但此刻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想保命。

  

  我和墨灵不约而同对望一眼,望着对方湿透的衣衫,齐齐笑出声来。神像后忽有白幡异动,她动了动耳朵,立刻收敛气息,并且示意我噤声。

  

  静默半晌,再也没有声音从后面穿来,墨灵微微抬了抬下巴,我明白意思,踮起脚尖绕到神像的左边,而她绕到右边。手势一打各自出动,同时抓到了个女娃娃。

  

  那时候的墨途大概浪迹山野惯了,带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跳起来对我和墨灵指指点点:“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来我的地盘!”

  

  后来闲时再提起这件事情,墨途羞得满脸通红,绕着整个客云山要追杀我,墨灵笑着打断,让我们二人都来尝她新做的菜。我和墨途闻之色变,异口同声称肚子不饿,仓皇逃窜。

  

  墨灵哪里都好,就是厨艺不敢叫人恭维。

  托墨灵的福,我和墨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逸日子。每日游山玩水摸鱼捉虾,看着墨灵的剑法一日比一日精进。初晨时分她在桃花林中练剑,日头懒懒爬上九分天方才停止,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颜欣慰。

  

  

  你认为这是美好的结局?错了。尽管那时我也这么觉得。

  

  可活在世上永远不要忘记,当你收获别人惊羡的目光时,仔细研究,里面大多藏有嫉妒的恶意。

  

  

  

  不知是什么时候,墨灵剑法都来源于她的墨灵剑的谣言悄悄传播开来。

  而在谣言里,她的那把墨灵剑,是杀了一位隐世高人后窃取过来的。

  

  我和墨途瞒着此事不让墨灵知道,但纸包不住火,她听闻后又气又笑:“若我如他们所说真有杀了隐世高人之能,何必再去夺一把破剑?”

  

  终究年少心性,墨灵站出来反驳,一开始支持她的人众多,黄家寨帮主却冷嘲道:“那为何你不肯传授剑法?杀人又不需要武功多高,下毒岂不方便得很?”

  

  他记着墨灵夺走了本属于他的试武大会魁首,恨由心生,什么话都敢往外编。

  

  墨灵握紧了拳:“我不会用毒。”

  黄帮主大笑一声,剑指沉默的众人:“你看他们信吗?”

  “姑娘,”他在发愣的墨灵耳边轻声道,口吻邪佞得恶心,“你以为江湖这么好混?没有人脉,你就是个废物。”

  一击掀起万丈波澜,风向越来越倒向唾骂墨灵的一边,谣言放大的同时被添油加醋,指责的方面除了盗取剑法,还有墨灵与许多男子纠缠不清的恶劣行径。我激动地大声道荒唐,墨灵很少出过客云山,怎么同旁人纠缠?

  

  他们道:“她出没出过,我们怎么知道?”

  

  我正不知该如何辩解,身后一声剑落地的响声,我慌张望过去,是墨灵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随口造谣的众人,目光可笑又可怜。

  

  

  你知道什么是恨吗?恨敌人恶心的嘴脸,恨自己的弱小,恨这些流言蜚语缠绕着我的姑娘。

 

  

  

  

  那些人又一次聚众在客云山喧闹后,我在桃花林中寻到墨灵,她靠树坐着,我也陪她坐下。

  静默良久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细微的嘶哑:“我有点累了。”

  我侧头去看她,她是笑着的。

  只是月光明亮得可恨,偏让我瞧见她眼下有一滴泪落下。

  

  墨灵不见了,在各大门派举众叫骂她的第无数天。没有告别,只有一封简短潦草的信:

  照顾好小途儿。

  

  我握着信,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纸上。

  江湖再险恶,险恶不过人心。

  

  

   墨灵17岁出山,次年归隐,到如今彻底销声匿迹,不过四载之余。

  时过境迁,唯有人们乐于看热闹的心态不变。前夜顾家庄弟子群聚挑事,昨日昆仑掌门打伤了空沉掌门,今朝又似有名派贵女下嫁丐帮……不论这些传闻孰真孰假,只要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都信了,那就是确有其事。

  

  还有,还有墨灵。

  那群嗑瓜子的闲人里不知是谁道了句:“说起来,倒有些阵子没见过那位墨灵了。”

  

  说书的一盏茶水下肚,稍解口渴,听到这话顿时又来了精神,狠狠啐上一口:“呸!墨灵是个什么东西!凭着那副臭皮囊和几大门派掌门纠缠不清,她若没有墨灵剑,何来甚么出头之日?!”

  

  我不禁抬眼,忽而觉得这说书人眉目似曾相识。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当年在客云山下屡屡纠缠墨灵的人?

  

  “什么?”一人惊奇道,“我只听说她的剑颇有来头,竟还有与人纠缠之事?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说书人道,“据说是有人亲眼所见她与一个有名的门派掌门私通!虽说夜里瞧得不甚真切,但那身影少说有七分像她!”

  

  又有一人道:“若是真的,这女子好不知廉耻!”

  

  座下的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没甚么实力也就罢了,底子还这等不堪!”

  “我道她那年试武大会如何取得头筹?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世风日下啊,曾经的侠义江湖到何处去寻呢……”

  

  “这也只是据说吧,并不曾确定,大家还是不要妄言为好。”

  我微微一愣,寻着望过去,只见是一个斯文秀气的少年,还未到弱冠之龄。

  这声音虽轻,却也不含糊:“背后不可语人是非,在下觉得,这位姑娘若能在那种武林盛事上夺魁,定是有几分实力的。”

  人群似乎寂静了一瞬,接着又更加沸腾,仿佛着急着把这不同的声音盖过去。

  那少年见劝阻无果,只好作罢,揉了揉生痛的眉心,携着书卷走了出去。

  

  我面无表情放下茶碗,又一掌将它轰得粉碎。

  “你做什么!”说书人瞪眼望我,撸起袖子就要走过来,“敢在老子的地盘……啊……”

  “茶凉了。”寒锋出鞘,刃尖顺着他额头露出的冷汗珠虚虚下滑,我低低道。

  “岂有此理!”这下众人反倒厉色起来,“光天化日你还想杀人不成?!”

  “大伙不用怕她!她若是敢在这里闹事,我们就……”

  “你们就如何?”我道,“就传谣我屠了整个村,然后举众讨伐我是么?”

  方才气焰嚣张的那人这回声音却低了下去:“我……我可没这么说……”

  我笑:“我在江湖上可没什么名头,就算杀光了你们,有谁会搭理呢。”

  “你……”

  收剑回鞘,我客气地拍了拍说书人肩膀,近耳一字一句道:“好自为之。告辞。”

  我走出了门十余步,众人的声音扔在身后:“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我和墨途浪迹天涯的第三十二个月,我在湖城城郊碰见了墨灵。

  她牵着马在河边饮水,见到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千言万语不叙化做拥抱。她说她去了南疆,那是她师父捡到她的地方,南疆风景很好,让我有时间也去看看。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只字未提。

  没找到她之前我有多少话想说,此刻看到她安好,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我坚持送墨灵出城。

  一路上,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及往事,路过客云山时,她亦没有留恋,大约前路风景更好,足以让人心怀光明的前行。

  走到城门口,墨灵转过身:“就到这里吧。”

  她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弯起的眉眼恰到好处地藏起倦怠之色。依旧是那袭红衣,依旧是清秀的面庞,只是这一次,她没再对我伸出手,而是道:“山高水远,我先行一步。”

  奇怪我也并没有太多分离的不舍,笑着挥手,目送这道曾惊艳了无数人岁月的红衣影远了,又远。然后沉默着踏上来时的方向。

  

  

  可能江湖就是这样,一事接着一事,尘埃落定也难逃风波重起,所谓的正义从来不会姗姗来迟,而是只在多数人的一方里。

  

  

  是非对错也好,毁于荣辱也罢,朗朗乾坤也好,人心险恶也罢。唯有一条亘古不变:哪怕绝望,哪怕受千夫所指,可只要还活在这世上,就算前头有万千厉鬼邪神等着,也得痛哭流涕地爬过去。

  天一亮,我也该上路了。

  

  我说回家,墨途牵着我的袖子不肯上马,清亮的眸子满是无措。半晌,扭扭捏捏地问:“不去找灵姐姐了吗?”

  一瞬间心尖猛颤,我背过身,泪如雨下。

  良久之后,我吸了吸鼻子,转过来牵她的手:“不去了,不找了。”

  

  灵姐姐现在,很好很好呢。

  

  你问我她的为人到底怎么样?我无法回答,因为有些人只有接触了才知道。

  

  我只记得那年客云山漫天飞雪,我的姑娘解下衣袍裹住在树洞里气息奄奄的小狐狸,从山脚一步一步走回山上,手冻得几乎要裂开。

  她却毫无知觉一样,对着我和墨途笑:“它好可爱,我要留着她。”

  

  我的姑娘生来烈性张扬,认真时却温柔满腔。她所向之心热切欢畅,她所到之处是醉人芬芳。她的剑划过山川河江,她的马踏着前路星光。

  

  她是值得我,骄傲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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