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垣

伐竹取道 折花酿酒

忘羡《渐远》

迟到的三岁羡生贺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街头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两个小孩并排规规矩矩地坐在一间房门前的台阶上,其中一人粗布白衣,额头束着一圈姑且称作是抹额的东西。另一人则是黑衣,腰间别了根不大不小粗细正好的树枝。

俩人皆托着下巴,年少不识人世险恶,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专注认真,声音清脆稚嫩,颇为质疑地问:“你怎么知道夷陵老祖不会对含光君说谢谢?你见过他们?”

夷陵老祖重归于世的事无人不晓,原本在世人口中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与品性高洁的含光君并肩同行,早就不知道被编排了多少缠绵悱恻的戏本子。

而扮演“夷陵老祖”和“含光君”,也成了不少孩童闲暇时爱玩的游戏。

坐在他们身边的黑衣客微微一笑:“那你们为什么觉得夷陵老祖会对含光君说谢谢?”

“因为含光君帮了他那么那么多啊!”腰间别着根树枝的小孩用手比划着,颇为夸张地张开双臂,“那么多!”

“…好吧,”黑衣客眨了眨眼,揉了把他脑袋,笑道,“的确是这样。”

“但是,”话锋一转,他道,“含光君不爱听啊。”

“含光君为什么不爱听!”两个小孩异口同声问道。

“因为……”

黑衣客眯了眯眼睛,笑意不自觉染上眉梢。

-

魏无羡正儿八经跪在蓝启仁指定的石子路上。

十四五岁的年纪,脸庞虽有未褪尽的稚嫩,但眉目清秀俊逸,且其跪时腰板挺直,目不斜视,看起来还颇有一番少年风姿。

当然,所谓的规矩只是在旁人看来。

他百无聊赖盯了会儿一颗颗凹进地面的小石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无聊。

太无聊了!

由于蓝启仁的威慑,与他交好的几个同窗都不敢来看他。

若是在莲花坞,好歹还有江澄,俩人一边互骂一边跪,而云深不知处,别说找个人聊天了,连恰好路过的都很少。

哪怕是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也都是蓝氏门生,都是将他们家那三千条家规刻在骨子里的奇葩,行步缓缓素带轻飘,看都不看他一眼。

苦也!

不过,金子轩这厮娇生惯养,金宗主和金夫人十分宠他,估计平日里肯定没跪过。他又素来脸皮薄,此刻不知正如何摸着他那张被打肿的脸痛哭流涕。

魏无羡这么想了想,顿时精神一振,立刻摆正了跪姿。

今天不跪得金子轩对自己说的话懊悔至极他就不姓魏!

不知过了多久,待魏无羡刚有点松懈想趁着没人休息一会儿时,视线里忽然出现一抹颇为熟悉的身影。这身影似乎顿了顿,接着朝他渐行渐近。

魏无羡抬头。

来者白衣若雪,头束卷云抹额,腰悬长剑,眸色浅淡如琉璃,纵然神情冰冷好似拒人千里之外,也掩不住那副俊雅相貌对人的吸引力。

置身此番仙境云海中,恍若真仙临世。

魏无羡叫住他道:“蓝湛,你来看我啦!”

蓝忘机轻描淡写扫他一眼,便不多作停留,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哎哎哎,”魏无羡伸手揪住他衣角,笑嘻嘻道,“不是来看我的吗?怎么这就走了?”

蓝忘机微微蹙眉,冷淡道:“放手。”

魏无羡当真松了手:“放就放咯,这么凶。你到这里干什么?去兰室?”

蓝忘机不答。

魏无羡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叔父让你来看我跪好了没有,那你看看,我跪得好不好?行不行?”

说着他展开双袖,在蓝忘机眼前晃了晃。

蓝忘机望了望他,随即转过头。

魏无羡摸了摸下巴,刚想很不要脸地再加一句“跪得帅不帅”,就听蓝忘机道:“可你毫无悔过之心。”

“……”

魏无羡笑道:“我有什么好悔过的。”

他虽仍是勾着唇角,眉眼间却少见地出现了一丝戾气,又问一遍:“我有什么好悔过的?”

蓝忘机:“云深不知处禁私斗。”

……

“好,”魏无羡点点头,“那我也只错在没把他拎出去打。”

他眼底的嘲讽意味明显,到云深不知处求学的这段时间,从未有人见过他将不悦之色展现在脸上。

随他家训怎么,金子轩辱他师姐在先,被打是他活该。

蓝忘机微怔:“我不是……”

他刚想说些什么,魏无羡却又换上了方才嬉皮笑脸的神情:“蓝湛,你紧张什么?我只是看不惯金子轩,跟咱俩没关系呀!”

……

顿了片刻,蓝忘机冷然道:“并无紧张。”

“哦?”魏无羡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语气也变得三分轻佻,“那你刚才想说的什么?”

蓝忘机语塞:“……”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没有就没有,蓝二公子说什么都对!”魏无羡道,“哎,你是不是来安慰我的?没事儿!我在家里跪得多了去了,这点小跪还不够我折腾的!”

蓝忘机眉尖微动,道:“并无此事。”

说罢便不再睬他,行走间衣袂翻动带出一阵微风。

魏无羡自讨没趣,也不拦他解闷了。

蓝忘机往前走了一段路,到转角时不经意一瞥,不禁神色一凝,愣住脚步。

魏无羡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抖动,像极了隐忍的啜泣。

蓝忘机自觉方才似乎失言,应是戳到了他不想提及之事,因此又折回到他身边。

他扳过魏无羡肩膀:“你……”

魏无羡茫然回头:“啊?”

待他看清魏无羡究竟在干什么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原来,魏无羡刚才拿了根树枝在泥土里捅来捅去,不料还真让他捅出了比罚跪好玩的——蚂蚁洞。他平日对什么东西都能玩得起劲,更何况现在正是无聊。他正扒拉着,蓝忘机过来了。

一时间,俩人之间静默如结冰。

魏无羡:“……”

蓝忘机:“……”

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蓝湛你在想什么?不会以为我哭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忘机神色阴沉至极,魏无羡都怀疑他下一秒就要一剑捅死自己了,结果只见他后退几步,拂袖而去。

魏无羡乐不可支,冲着他的背影喊:“蓝湛!蓝公子!我很好!!多谢关心!!哈哈哈哈哈…”

-

魏无羡悠悠转醒,夜幕映眸——也不是夜幕,只是洞中漆黑一片,外面也不知究竟是日是月。

不知是不是发烧体力不支的缘故,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什么不适,好像真的枕在了谁的腿上,还梦见了许多往事。

他觉得头没那么晕了,但还是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勉强侧过头,蓝忘机端端正正坐在火堆旁边,树枝烧得噼啪作响,火光将他面庞映得如同暖玉,衣服被血污泥垢沾染得已经不忍再看,还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最后一天被罚跪,蓝忘机还过来关心了下自己来着。虽然不知道当时是不是碰巧路过,但眼下的确是蓝忘机救了自己一命。

魏无羡心想:“蓝湛这个人,虽然表面上很讨厌我,但实际上对我还是不错的。嗯。就是这样。”

想着想着,他不着意翻了个身,牵动了胸前快要恶化的伤口。

“嘶…”疼痛难忍,魏无羡骤然锁紧了眉头。

蓝忘机被这声音惊动,面无表情地望向他时,伸手探上他额头,微微蹙眉。

  

魏无羡:“蓝湛你手好凉。”

  

  “……”蓝忘机撤回手,移开目光:“你退烧了。”

  “有吗?没有吧。”魏无羡状貌茫然,又将蓝忘机的手拉回来按上额头,哑着嗓子道,“那我为什么还这么难受。真的,特别难受。”

  冰凉的手掌擦过眉眼,魏无羡不经意眨了眨眼,睫羽轻轻扫过。蓝忘机一怔,登时如遭火苗舔舐了般抽开手:“那是你伤口未痊愈。”

魏无羡“哦”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我睡多久了?”

  蓝忘机道:“一日。”

  “才一日?”魏无羡惊讶道,“我还以为我能睡到来人把我们救走呢。”

 

  蓝忘机默然,拾起树枝戳了戳火堆,火光更明亮了些。 

  魏无羡心念一动:“蓝湛。”

  蓝忘机闻声望他一眼,又立刻转过头。

  魏无羡无比诚挚道:“我能不能靠你身上?”

  蓝忘机眉尖抽了抽:“不能。”

 “我是伤号!”魏无羡叫道,“你们家不是向来关心民间疾苦吗?!怎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行!”

  “闭嘴。”

  

  “好吧,”魏无羡道,“那你扶我起来,这总可以吧,好嘛蓝二哥哥?”

  蓝忘机:“躺着。”

  魏无羡:“为什么?”

  蓝忘机:“睡觉。”

  

  魏无羡:“然后呢?我都睡了一天了怎么还让我睡觉!”

  蓝忘机:“清净。”

魏无羡:“……”

  

 魏无羡道:“蓝湛你这个人真的好无聊。”

 他支起右臂侧身枕在上面,叹道:“你说我们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不说多好,也能算是熟人吧,但你还总对我爱答不理的,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

  蓝忘机淡声道:“你要我如何。”

  魏无羡见他搭话,心头忽然升起一阵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窃喜,想撑着地面起身,又怕动了伤口,只好侧着头对着蓝忘机,兴高采烈道:“多陪我说说话呗!”

  

  静默片刻,蓝忘机道:“说什么。”

  魏无羡:“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

  ……

  蓝忘机动了动嘴唇,正要开口,魏无羡却忽然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知道你会说什么,还是换个话题吧。”

 他道:“蓝湛,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指望蓝忘机会有什么好玩的回答。就他们家那严苛程度登峰造极的家规,蓝湛怕不是连姑娘都很少见。太可惜了,白瞎了这么俊的脸。

  谁知,蓝忘机闻言,竟浑身一僵。

  魏无羡见他神色有变,心中“卧槽”一声,一骨碌爬起来,也不管疼不疼了,惊喜道:“还真有?”

  半晌,蓝忘机生硬地挤出两个字:“没有。”

  魏无羡道:“我记得你们家家训有一条是不打诳语。”

 蓝忘机:“……”

  

  魏无羡:“真看不出来啊蓝湛。”

  

蓝忘机:“……”

  

  魏无羡:“能让蓝二公子动心的会是哪家仙子?好看吗?我认不认识?”

  蓝忘机腾地站起身,声音夹杂了几分怒气:“没有!”

  魏无羡了然道:“哦,我不认识。”

  ……

  顿了顿,蓝忘机冷静下来,道:“勿要胡言。”

  魏无羡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知道我这人就爱胡言。不过,真的没有吗?”

  “……”蓝忘机转过身,背对着他,像是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哎,我开个玩笑而已嘛,别不理我,”魏无羡笑道,“没有就没有,我也没有。”

  蓝忘机闻言,不禁偏头几分:“你?”

  “是啊,我没有,蓝湛你别这么看我,”魏无羡严肃道,“虽然我看起来比较讨姑娘喜欢,但我真没有。”

魏无羡又道:“我那都是想和她们做朋友,就像我也想和你做朋友一样!”

  

“……”蓝忘机垂眸,不再言语。

不知道为什么,魏无羡忽然觉得此刻的气氛有种莫名的尴尬,自己也讪讪闭嘴了。

 

   

不过这种闭嘴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蓝湛,”魏无羡侧过身,对着蓝忘机背影由衷地道,“谢谢,如果不是你,我怕是要死在那只大王八肚子里了。”

  

许久,蓝忘机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

  魏无羡没听清,正想坐起来离蓝忘机近一点,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嗡嗡耳鸣,一头栽倒了下去。

  蓝忘机回头,望他又昏了过去,摇了摇头。

  这几日魏无羡一直如此,醒了昏,昏了醒,一醒来就开始胡说八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光亮照到了蓝忘机身边,紧接着是一个略显激动的嗓音:“宗主!公子!找到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杂乱的话语。

  “什么?”

  “找到了?!”

  “别废话快把石头挪开!”

  

  ……

  

  蓝忘机整理好仪容后,无意中瞥到了一抹不同于此景的鲜艳色彩。

 凝视片刻后,他捡起那枚做工精致的小香囊。

  江枫眠走过来,点头示意:“多谢蓝二公子救了魏婴,那玄武可是你们一起斩杀的?”

  蓝忘机心事重重,淡然摇头:“是他。”

  江枫眠微微一笑,也不刨根究底:“可要同我们一起回去?”

  蓝忘机颔首:“多谢,不必。”

  言毕,独自离开。

  

  

  江枫眠看着蓝忘机离去的背影,蹙眉:“蓝二公子好像腿上有伤?”

  

  

“宗主你还不知道呐,”一位门生道,“云深不知处被烧了!”  

  江枫眠侧首:“被烧了?怎么回事?”

  “还不是温家那帮人,说什么清理门户焕然重生,非要烧了干净,这位蓝二公子拒绝,直接被打断了腿呢!”

  

  这边江澄正背起昏迷的魏无羡,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骂道:“瞎逞什么英雄!说你活该你就是活该!…”

  

  江枫眠抬头望了望天。

  天上的太阳快要落下来了。

  

  这地上的太阳,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呢。

  

  

  

-

  

距离屠戮玄武那战,不过是短短数月时光。

 云梦江氏宗主和宗主夫人被杀,门生几乎没有存活,岐山温氏四方为害,终于引发众世家抵抗,射日之征由此展开。

  以兰陵金氏和清河聂氏以及姑苏蓝氏为首,云梦江氏江澄独自揽旗,一面招收门生一面加入围剿,再联合无数小氏族一齐伐温,牺牲虽多,但终究,温氏大势已去。

  

  只是在今夜之前,蓝忘机没有见到魏无羡的身影。而今夜见到了,却……

  寂静的夜色被凄厉的长嚎声划破。

  蓝忘机闭上眼睛。

 他站在驿站楼下,紧抿着唇,握着避尘剑柄的手指泛白,始终不肯离开。

  

  

 【蓝忘机!你一定要在这个关头跟我过不去吗?要我去云深不知处受你们姑苏蓝氏的禁闭?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们姑苏蓝氏是谁?!当真以为我不会反抗?!】

  

  【别怪江某再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要追究,魏无羡也不是你们家的人,轮不到你姑苏蓝氏来惩治。他跟谁回去也不会跟你回去。】

  

  【蓝二公子,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不太适合你旁观。不如请你回避一下吧。】

  

 魏无羡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笑起来自带三分桀骜,合该是无数女子倾慕的风流。

  可方才的时候,他乌沉的双眼被复仇的快意浸满,在他脸上一点点绽开的笑容,也恣肆邪佞,令人不寒而栗。 

  全身上下邪气肆虐,杀人之法阴毒至极。

  沿路看到的尸体死法各异:绞死、烧死、溺死、毒死、冻死、割喉、利器贯脑…

  纵使知晓他对岐山温氏的滔天恨意,可…

  

  

那不是他。

  和屠戮洞时的他不一样。

  

  

蓝忘机晃了晃神,不一会儿,听到了两个人下楼的脚步声。

“这三个月你到底死哪儿去了!我背着你这把破剑,到哪都被人问一道,…烦死我了!”

  “都说了说来话长嘛,回去再讲!对了,师姐他们在哪?”

  

  ……

  蓝忘机转过身,正好看到那一紫一黑两道身影。

  

  魏无羡正负手跟江澄讲话,撞见他时不禁怔了怔,又想起刚才两人闹得不愉快。

  他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烦闷,语气也很是不悦。

  “你怎么还没走。有事?”

  

 “……”蓝忘机道:“无事。”

  

魏无羡道:“那么,请蓝二公子借过一下。”

  停顿片刻,蓝忘机退到一旁。

  魏无羡颔首:“多谢。”

    

“魏婴。”

  须臾,蓝忘机在身后叫他。

  魏无羡脚步一顿,接着像没听到这个名字似的,朝着与他背道的方向走。

  “……”蓝忘机动了动嘴唇,跃跃而出的话语终究被失望掩盖。

  

他回时几步一顾,望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

  

  

岁月如流水,纵酒长歌意气风发的鲜衣少年消失在熹微晨光中。

  

  

  

  -

  

云梦,长荷街。

亭台楼阁,纱幔轻飘。

  魏无羡闲闲地倚在美人靠上,广袖玄袍,陈情别于腰间。他举起精致小巧的黑陶酒壶凑近唇边,酒液入喉,正微醺时随手执起案上娇花一朵,端详片刻后又索然无味地放下,目光散落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这不经意一瞥,他眼里顿时有了亮色。

  长街尽头迎面走来一个人,白衣若雪,负琴佩剑,卷云抹额缓带轻飘,神情冰冷,样貌俊雅至极。沿路走来时普通修士纷纷对其行注目礼,有点名气的就斗胆上前问一声含光君,他微微颔首,举手投足尽显世家名士风范。

  果然不愧是高山仰止光风霁月的含光君。

  魏无羡瞧着瞧着,唇角一勾,朝身边的莺莺燕燕拂去案上花朵,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位即将走过来的人。

  众女随即会意,捧着花嘻嘻怪笑着跑下楼,一个接着一个迎上蓝忘机,又一个个将花扔他怀里。

  不一会儿,他手中便多了无数鲜艳娇嫩的花朵。

  路人心中暗笑,伸长了脖子往他这边张望。

  

  蓝忘机神色淡然,走到一座高楼下时,一朵芍药飘然而落。

  他抬首,始作俑者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中托着一个小酒壶,眼底戏谑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蓝忘机道:“是你。”

  魏无羡挑了挑眉:“是我。”

接着,他自嘲道:“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当然是我。”

  蓝忘机不可置否。

魏无羡托着下颌,瞧着他的目光颇带玩味,又道:“你怎么有空来云梦了?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吧。”

他方才派遣的女子也都围了上来,个个千娇百媚,举袖掩唇娇笑道:“是啊公子,上来喝一杯吧!”

 

   

蓝忘机定定望着他,一动不动。

  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反应,魏无羡哈哈一笑,一翻身滚下了美人靠,仰头将酒壶中残剩的酒液饮尽,看着台上歌舞,似睐非睐的眸子挑得狭长。

 

   

不料沉默片刻,蓝忘机走进了酒楼。

  

  围观的修士纷纷奇怪:不是都相传含光君与魏无羡性情不和,势如水火?

  

不仅他们奇怪,魏无羡听到上楼声时也甚觉奇怪。

  在江陵剿杀岐山温氏余孽时,他和蓝忘机起的争执真不算小,尤其是他执陈情催动死了的温氏子弟与活着的自相残杀时,蓝忘机多次阻止他出手,甚至一面剿温一面和他打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每次也都是他自己先招惹人的。

  

  

  “你的花。”

  魏无羡抬眼,正对上那人那双无波无澜的眸。

  他歪了歪头,靠在案旁,唇齿间散出醺醺酒香,不紧不慢道:“不客气,我送你了,这些已经是你的花了。”

 

   蓝忘机道:“为何。”

  魏无羡眯着眼想了想,道:“不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这种事反应会如何。”

 蓝忘机:“无聊。”

  魏无羡轻笑一声:“就是无聊嘛,不然怎么无聊到拉你上来?”

 
   

  蓝忘机转身便走。

  魏无羡叫住他:“别走啊,上都上来了,不喝两杯再走?”

  蓝忘机道:“禁酒。”

  魏无羡将腿翘在案上,一想到云深不知处内的规训石上三千多条家规,就不由得想起少时求学被禁足在他们家藏书阁罚抄了整整一遍家规的惨状,一阵牙疼后,他道:“这又不是云深不知处,喝两杯没关系的。”

  继而他笑道:“难得你来一趟云梦,真的不品品这里的美酒?”

  说到美酒,他不禁提及了姑苏彩衣镇的天子笑,一番洋洋洒洒的吹嘘后,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道:“日后我有机会再去你们姑苏,一定要藏他个十坛八坛的,一口气喝个痛快。”

蓝忘机看他一眼。

魏无羡反应过来,登时觉得说错了话。

眼前这个人,现在正想把自己带去姑苏关起来。

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蓝忘机目光静静扫过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子,最终落在他腰间通身漆黑的笛子上,缓缓道:“你不该终日与非人为伍。”

一股诡异的暴戾感腾升,身旁被控制的鬼女同时受到他情绪的影响,笑声戛然而止,瞳中红光渐现,十分不善地盯着蓝忘机。

  魏无羡定了定神,举手示意她们退下,轻揉眉心,头痛道:“…蓝湛,你真是越大越没意思。”

  蓝忘机亦察觉到了他的不对,上前一步道:“…你同我回姑苏。”

  ……

  魏无羡真实无言。

  回姑苏?去云深不知处?然后关去藏书阁禁足静心抄家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还这么相同

  当年的话到现在也同样适用。

我又不是你们蓝家人,也不打算入赘蓝家,回你们家做什么,被你们家伙食难吃死吗。

 

魏无羡无奈道:“射日之征都过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蓝忘机看着他,缓缓提起上次百凤山围猎之事。

  中间魏无羡出言反驳几句,又被蓝忘机驳回,最终还是他很不耐烦地打断,音调倦意甚浓:“你非要一见了我就谈这些?”

  

蓝忘机一字一顿道:“鬼道损身,损心性。”

  魏无羡愈发烦躁,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不想凉酒不足浇愁,反使燥郁之气更盛。

  蓝忘机又道:“此刻尚且为时不晚,待到日后你追悔莫及…”

  

  魏无羡拍桌而起,喝道:“蓝湛!”

  

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的,他眼前时而模糊,思绪搅作一团,手指不知不觉扣紧了桌角,猛然抬头,蓝忘机那袭白衣猝不及防撞入了眼。

  魏无羡渐渐镇静下来,道:“怎么说。虽然我并不觉得我会追悔莫及,但我也不喜欢别人这样随意预测我今后会怎么样。”

沉默一会儿,蓝忘机道:“是我失礼了。”

  魏无羡道:“还好。不过看来我确实不应该请你上来的,今天算我冒昧了。”

  他将杯中所剩的酒液饮尽,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我就当你在关心我了。”

  留下句“有缘再会”后,魏无羡离开了酒楼。

  

  蓝忘机下楼,望着魏无羡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后,才默然转身离开。

  行至无人僻静处,魏无羡脚步踉跄了下,扶住墙砖微喘了口气,停下打坐片刻,心头燥意才随着逐渐舒展开的眉头散去。

  

  

  

-

伏魔洞内,欢声笑语回荡。

  蓝忘机端坐了一会儿,望着魏无羡与温氏姐弟他们其乐融融之景,轻轻站起身,控制着不发出任何足音,朝洞外走去。

  然而这么白晃晃的一个人走了,不被人发觉才是奇怪。

  魏无羡怔然:“蓝湛?”

  蓝忘机顿足,缓缓道:“我该回去了。”

  温苑见这个给自己买小玩意儿的哥哥要走,连忙蹬着两条小短腿追上去,以小孩的方式诱哄着缠着蓝忘机留下。

  蓝忘机看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发顶,随后便不再作停留。

  待蓝忘机都走出洞外有段路了,魏无羡才恍然回神,夹着温苑追上他的脚步:“我送你。”

  正值夷陵的深秋之际,冷风吹落树叶,悠悠飘转了几圈后落到地上,渐渐掩于尘土。

  一路无言,寂静得只有足尖踏过枯叶的细碎声响。直到乱葬岗脚下,俩人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魏无羡看向蓝忘机,世俗尘埃好像从未入过那双淡如琉璃的眸子,他心中一动,路上小心有缘再见等等乱七八糟的客套之语到了唇边忽然变成:“蓝湛,你刚才问我,难道就打算一直这样?”

 他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其实我也想问人。如果不这样,我还能怎样。”

  蓝忘机静静注视着他。

 “弃鬼道不修吗?那这山上的人该怎么办。”

  “放弃他们吗?我做不到。我相信换了是你,你也做不到。” 

  

 “有没有人能给我一条好走的阳关道,”魏无羡平静地问,“一条就算不用修鬼道,也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路。”

   

分明俊气的年轻面孔,沉重的戾气却在眉间积郁不去,他对着蓝忘机,却像是在问自己。

  半晌,他垂下眼帘,低低笑着,言语却浸着几分寂寥:“没有这种人,…也没有这种路。”

  蓝忘机掩于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嘴唇动了动,几欲开口,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良久,魏无羡闭着眼长吁一口气,睁眼抬头又换上了一贯的笑容,缓缓道:“谢谢你今天陪我,也谢谢你告诉我我师姐成亲的消息。”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也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

  

“……”终是无言。

  

 蓝忘机走出一段路时,魏无羡已经带着温苑原路返回上山了。他看着那道黑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继而又消失不见,眸底一丝痛色闪过。

  良久,他摇了摇头,淡淡阖上眼。

  

  无果。

  

-  

一个小童听得眼眶都红了,吸了吸鼻子,嘟哝道:“含光君都是为了他好啊……”

“是啊!”

“就是就是!”

其他人纷纷附议,然后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含光君人真好!”

“魏无羡怎么能那样跟他说话!”

“可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方才那位“夷陵老祖”更是一脸难过,沉重地对他身边的“含光君”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黑衣客:“……”

“后来呢?”一小童着急地追问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

山洞阴暗潮湿,凝结的水滴从曲折不平的洞顶往下掉落,邪气弥漫,血腥味扑面而来。

  

不夜天内阴虎符祭出,前来讨伐夷陵老祖的众修士死的死伤的伤,方寸大乱。蓝忘机灵力也接近衰竭,只能强撑着拽过神志不清的魏无羡,催动避尘御剑离开,行了很久,才于这处偏僻的山洞之中待了两日。

  

“魏婴。”蓝忘机哑声唤他。

  魏无羡毫无反应。恐怕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两日一直都是这般状况。

  蓝忘机闭了闭眼,眸底痛色被合上的眼皮掩盖,他握紧了魏无羡的手,轻轻碰了碰人的额头。

  俩人额头相抵,似乎是混沌间感受到了一点清凉,魏无羡睫羽颤了颤。

  蓝忘机亦是感觉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又将他凌乱不堪的发丝拂到耳后:“魏婴,我…”

  魏无羡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字:

  “滚。”

  蓝忘机欲拭去他脸上污血的手猝不及防僵在半空中。

  

良久,那只手轻轻落在魏无羡脸颊上,认真仔细又小心翼翼地将污血尘垢一点点擦干净,动作分外轻柔。

  蓝忘机低声喃喃道:“没事了,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姑苏…”

  “滚。”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又将人散乱的黑发拢起来:“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了,你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滚。”

  “我将天子笑藏在屋里,还有你送我的兔子,我一直…”

  “滚。”

  

“相信我,一切都会…”他尾音渐弱,“好”字还未说出口,他晃了晃魏无羡的手,眼底布满血丝,声音隐隐颤抖,“魏婴,你,看看我。” 

  

  还未等到他的回答,洞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蓝忘机眼眸顿时恢复清明。

  

  蓝启仁一行人在夷陵境内搜寻许久,终于寻到了此处。一踏入洞中,他便觉一阵头晕目眩,蓝曦臣则在一旁沉默不语,好像早有预料。

  自己的得意门生紧紧握着一个邪气肆虐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的手,低声轻语举动温柔,这是任谁瞎了都看得出来的缱绻情意。

而凭蓝忘机的能力不可能感觉不到有人接近这里,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等他们人到了,连眼神也没分过来一个。

  

  满心满眼,都是他对着的那个人。

  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那个人。

  

  蓝启仁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忘机!你在干什么!”

 蓝忘机恍若未闻,仍旧低声对魏无羡说着什么。

  

  “你可知道那是谁?!”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蓝启仁又叱道:“你今日若不给我解释清楚,谁都别想走!”

  停顿片刻,他的质问终于得到了回复。

  

  那声音虽轻淡,在这一行人听来却如同惊雷贯体:

  “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这样。”

  

  听到这话的蓝曦臣愣了愣神,不由自主出声道:“忘机?”

  

  他与蓝忘机俩人幼时丧母,少时丧父,从小到大都是蓝启仁亲自教导,蓝曦臣对叔父向来十分敬重孝顺,蓝忘机更是从未出言顶撞过他和叔父。

  若不是知道他如此这般为的是谁,蓝曦臣差点就以为他被夺舍了。

  

蓝启仁气极地背过身去,干脆不看他:“好!好一个没什么好解释!把他们全都带回去!”

  蓝忘机轻轻拍了拍魏无羡手背,好似安抚一般,接着蓦然站起身,面对着他们,避尘出鞘三分。

  蓝启仁震惊无匹,一股腥甜血气涌上喉咙,几乎站不住脚:“你??你?!”

  蓝曦臣亦忍不住沉声喝止:“忘机!…他们可都是与你同脉同源的前辈!”

  蓝忘机闭了闭眼,须臾片刻后拔出全部剑身,轻声道:“叔父,兄长。…忘机回去后自会领罚。”

  说罢,避尘锋至,凌厉决绝。

  

-

  云深不知处,蓝氏祠堂。

  几个直系门生关上门,归到自己该站的位置,大气不敢出。

  蓝启仁阴沉着脸,手中握着戒鞭,蓝曦臣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这个弟弟,低低叹了口气。

  半晌,蓝启仁道:“忘机,你可知错。”

  蓝忘机敛目垂眸,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没有等来回答,蓝启仁登时有些不可置信,厉声道:“你可知错!”

  蓝忘机仍是不答。

  蓝启仁怒极反笑:“不知道?好!我来让你知道错在哪!”

  

话音未落,戒鞭重重地抽到了蓝忘机背上。

“这一鞭,打的是你善恶不分,正邪不辩!”

承受如此狠厉的一鞭,蓝忘机身体分毫未动,表情甚至淡然无波。

“这一鞭,打的是你受人蛊惑,意志不坚!”

  两条狰狞的戒鞭痕顿时交错布在蓝忘机背上,这种东西一上身,终身不得去,蓝曦臣侧过头闭上眼。

“这一鞭,打的是你知错不改,毫无悔过之心!”

  

蓝忘机轻喘了声,仍旧跪直身体。

  “助长邪气肆虐,不知教条伦理!”

  

  

“以同门之术,却去伤害同门!”

  ……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喊一句痛、皱一下眉,气息紊乱间,过往种种浮现眼前。

  【天子笑!分你一坛,当做没看见我行不行?】

    【蓝湛,你抹额歪了!这次是真的!真的歪了,不信你看,我给你正正。】

  【蓝湛,你亲过人没有?】

  ……

  他看着地面,恍然回到十五岁那年,他拖着那个多次犯禁的少年来这里领罚,少年挣扎时叫道:“蓝湛,你要罚我?我不服!”

  

  因是他拖着他一起犯了宵禁,那声音满满的都是有恃无恐。

  

  盯得久了,一滴泪水逶迤至唇边。

  

-

  蓝忘机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见来者是蓝曦臣,勉强吐出一口气:“兄长。”

  “忘机。”蓝曦臣忙按住他欲起身的动作,“你伤势过重,躺着便是。”

  

  三十三道戒鞭,一次尽数罚完,若是旁人,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问题。蓝忘机不同旁人,却每日又跪在规训石前,眼下仍是举步难行。

  蓝忘机有气无力道:“兄长此来所为何事?”

  “……”蓝曦臣道:“你且答应我,无论此事是什么,你切勿冲动。”

  似乎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蓝忘机滞了滞,没能说出一个字。

  蓝曦臣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前几日,众世家围剿乱葬岗。”

  蓝忘机猝然睁大了眼睛。

  “魏公子他…已身死魂消。”

  寂静良久,率先动作的是脸色惨白的蓝忘机。

  蓝曦臣看着他一言不发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整理好仪容就要去拿案上避尘,不忍道:“忘机,魏公子已铸成大错,如今身死,你又何必…”

  “…兄长,”蓝忘机一字一顿艰难地道,“我无法断言他所做是对是错,但我愿意和他一起承担所有后果。”

    

 “……”

  这种类似的话蓝忘机曾经也对他说过。

  

  蓝曦臣动了动嘴唇,终是没能问出那句“值得吗”。

  

 蓝忘机从小就很固执。在很小的时候,母亲没有去世时,他们每月都和她有一次见面机会,他和忘机每次清早就坐在母亲屋子前的台阶上,等待那扇门打开。忘机从小就不爱说话,母亲将他抱在腿上,轻轻捏他的脸时,他也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却也没有拒绝。

  后来母亲去世了,他却坚持着在每个月的那天,坐在台阶上等着,从清晨等到黄昏,等那扇门打开。

  他心中没有值不值得,就像他分明知晓那扇门再也不会被打开却还是会去等待一样,哪怕魏无羡真的被万鬼咬成齑粉,一块碎肉、一缕残魂都不剩,他也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眼。

  

  许久,蓝曦臣叹气:“罢了。”

  “你若执意要去,我便不再拦你,”蓝曦臣道,“但后果如何,你…要想清楚。”

  蓝忘机微微颔首:“多谢兄长。”

  

-

 似乎是因为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乱葬岗处处皆是寥落凄重之感,草木枯败,路都被血色浸染。

  蓝忘机持剑负琴走在通往伏魔洞的路上,上次来时那人还在,如今沿路尽是死气。

  他怅然合眼,寂静间忽起一阵微风拂过脸颊,怔忪片刻,他解下琴,寻地而坐。

  

  

  【羡,在否?】

  须臾,没有任何音调在忘机琴上回应。

  

  蓝忘机闭了闭眼,仍是不死心,琴弦的颤动带着勾琴的手指微微颤抖。

  【可在否?】

  ……

  【若在,为何不答?】

……

  

  

  心间渐渐被绝望填满时,他忽然听到了声微弱的啜泣。

  极其微弱,却是人息不会有错。

  寻着记忆里那声音的源头,蓝忘机拨开了身旁那个被数不尽的枯叶严严实实掩盖的树洞。一片衣角出现在眼前,他眼中顿有细微亮色闪过,忙拨开所有。

  却是温苑。

  

  温苑浑身滚烫,尚存了一口气,声音微弱着好像在说什么。

  蓝忘机俯身,贴近他嘴唇,言语入耳登时如毒蛇噬骨:“…羡,羡哥哥别走…别把阿苑一个人留在这儿…”

乱葬岗一战,魏无羡为保温苑,将这迷迷糊糊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小人丢进了树洞。  

  他自己如何,蓝忘机已不敢再想了。

 

果真,什么也没有剩下。

  

  

  卖天子笑的酒家今日即将打烊时,迎来了位特殊的客人。穿着姑苏蓝氏校服,俊逸出尘,面色却极其惨淡。

  

  清冷的月光洒落,如将整个彩衣镇覆上一层寒霜。

 蓝忘机带着个温苑一步步朝云深不知处的方向走,满心灼痛间将一壶天子笑灌下。

 

凉酒入喉却如同烙铁滚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果然不适合他。

  昏昏沉沉间恍惚回到当年月下,他夜巡时撞见了有人翻上墙头,那少年眸底沉浸星光万斛,衣袂扬落间携着烈烈酒香,一颦一笑尽是潇洒风华。

  

 古室前把守的门生昏昏欲睡,正想趁着无人前来查看小憩 一会儿时,眼前一道白影闪过。

  门生迷瞪地抬头,顿时被吓了个清醒:“含…含光君!”

  最要命莫过于守夜打瞌睡被掌罚的含光君发现。

 门生正思考如何解释,想来想去还是准备主动认错请罚时,轰地一声,蓝忘机砸开了古室的门。

  这声音引来了不少人,而这不少人看到破坏者竟是蓝忘机时,顿时僵住了。

  如此举动绝对不可能是他们熟知的含光君。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个人颤颤巍巍道:“快去请泽芜君!”

  

蓝曦臣赶到时,蓝忘机正在古室里到处翻找着什么东西。

  

他上前一步,问道:“忘机,你在找什么?”

  蓝忘机不语,低头继续翻找。

  蓝曦臣:“你且同我说,或许我知道在哪。”

  蓝忘机终于抬头看他,神情茫然道:“笛子…”

  “笛子?”蓝曦臣不禁诧异。

  蓝忘机点点头,肯定道:“笛子。”

蓝曦臣道:“好,你在这里等候片刻。”

  于是蓝忘机真的安安静静坐下来等了。

  过了会儿,蓝曦臣回来:“忘机,你看这个如何?”

  在看到那管白玉笛子后,他眼底希冀的光芒破灭,声音少见地带了几分怒气:“…不是这个!”

  蓝曦臣怔然,正要伸手去探蓝忘机气息时,忽然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香。

  蓝曦臣:“……”

  蓝曦臣道:“忘机,你若要找什么,明日再找。”

  蓝忘机捂住耳朵。

  蓝曦臣:“……”

  他还想再开口说话,忽见蓝忘机身子顿了顿,朝收缴的岐山温氏铁烙走去。

  

  

  

  “忘机!”

  

  

  

  

  

 - 

  

蓝启仁扬手怒指,气愤到声音都在抖:“此子可是温氏余孽!”

  

蓝忘机跪在阶下,神情淡然却固执不肯退步。

  

“叔父,”终是蓝曦臣出声劝道,“稚子何辜,忘机乃是善意。”

  

“你!”

  

  良久,蓝启仁黯然垂手,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他去吧。”

  说罢,拂袖而去。

  这段时间对蓝忘机,无论是苛责还是惩罚,都已经足够多了。

 

   

 蓝忘机道:“多谢兄长。”

  蓝曦臣道:“不必谢我,本就是幼子无辜。”

  蓝忘机默然。

  

蓝曦臣道:“我瞧着那孩子颇为聪颖,日后好好教导,望有一番作为。”

  

“嗯。”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兄长慢走。”

“还有一事,”蓝曦臣顿足转身,“他若在这…断然不能以温姓留下,你可要为他重新取字,还是让他们拟了好字来看?”

静默半晌,蓝忘机轻声道:

“取名,愿。” 

“字…思追。”

  

愿,以往不谏。

来者,可追。

  

-

  

十三年后 云深不知处

  

雅室前有两个人缓缓行过。

  这人容貌有八九分相似,十三年韶华倾覆,岁月似乎都不忍在他们面容上留下痕迹,一样的白皙如雪,一样的俊极雅极。让旁人得以分辨的是,蓝曦臣眉目柔和,来时如春风过境。蓝忘机则过于冷淡,不苟言笑。

  

  “此行大梵山,你可还是要亲自前去。”蓝曦臣道。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这些年无论是什么品级的鬼煞邪祟,蓝忘机从来都是逢乱必出,能帮则帮。

  蓝忘机淡声应道:“是。”

  “也好,”蓝曦臣道,“听闻那里总生变故,总归是怕他们应对不来。”

  

  

  变故虽生,却是太不一般的变故。

 传言在围剿乱葬岗一战中粉身碎骨的鬼将军,不知为何,竟然现身了。

  姑苏蓝氏一行人与其他氏族的人奋力抵抗,仍控制不得鬼将军分毫。

  

  尖锐刺耳的笛音忽然响起,蓝忘机脚步一顿,瞳孔骤缩,从来平静无波的脸庞破天荒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不知为何后退了几步,竟有微微踉跄之意。

  “不行啊含光君,完全无法挡…”蓝思追茫然回过头,“含光君?”

  

正与鬼将军缠斗的人里,忽然少了蓝忘机的身影。

  

 树林阴翳,笛声悠旋不绝,属实难听,却是只有蓝忘机才熟悉的曲。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曲。

  

离那道躲在林间吹奏的身影愈来愈近,他心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分明是陌生的眉眼,神情却亦如当年。

  

  

  

-

众小童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这个故事…”

小童一:“太震撼。”

小童二:“太曲折。”

小童三:“太深情。”

小童四:“太…我还是没懂,为什么含光君那么抵触魏无羡说谢谢?”

“……”黑衣客:“这个嘛,我说清楚一点…”

天色未明,道路上静悄悄的,魏无羡坐在小苹果的背上,盯着蓝忘机俊雅的侧颜,怎么看都看不够。

忽然,魏无羡道:“蓝湛,你是不是很害怕我对你说谢谢?”

蓝忘机微微侧目。

  

魏无羡继续道:“我忽然想起来,前世我们好几次分道扬镳之前,我都对你说了谢谢。然后每一次分别,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都会变得更糟。”

  

杀温晁温逐流的驿站,云梦楼台抛花相见,夷陵乱葬岗一别。

每一次,他都用这个词在两个人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鸿沟。

从始至终他都认为他和蓝忘机永远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从始至终也只有他固执地走进黑暗深渊,不肯再回头看一眼。

  

如果当初多问一句蓝忘机为什么要在乎他这些,而不是自以为是蓝忘机痛恨邪魔歪道的缘由,哪怕他有察觉到蓝忘机半分心意,哪怕他肯听半句…

  

  想到这,魏无羡不由得心中自嘲。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当时的魏无羡,的确就是修鬼道损尽心性的魏无羡。

  灵力尽失走投无路的绝望,年少成名本该有的骄傲,旁人虎视眈眈的目光。种种情绪搅在一起,让他不得不将这条一路黑的道走下去。况且,也从未有人告诉他,除了这条路,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

  他不后悔走过的路,蓝忘机亦不会后悔。

  

  沉默一阵,蓝忘机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谢谢你’和‘对不起’。”

  

  还好。还好。

  还好上天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还好让他又遇到了蓝忘机。

  如此结局尚可改写,如此故事便可重新来过。

  过往已是过往,正因当初的遗憾才会使以后的每分每刻都显得弥足珍贵。

  云深不知处月下墙头初见,藏书阁罚抄数日相对,屠戮洞内并肩作战,到往后数次分别。

再后来。

  

  他孤魂野鬼安分守己飘荡了十三载。

  他身负戒鞭不抱希望地守了十三年。

  

  

  终是大梵山前旧曲吹彻长夜,他们谁也没有错过谁。

 

  

  魏无羡轻轻地笑了。

  

  

-

蓝忘机走出客栈时,魏无羡正眉飞色舞又滔滔不绝地给一群小孩讲故事,说得那叫一个上天入地,什么都敢往外传:“云深不知处你们都知道吧!家规四千…不,五千条!一条都不能犯,犯了就要罚。但你们含光君是掌罚的哈哈哈…”

“……”

蓝忘机眉尖微抽,似乎觉得有必要阻止这场漫无边际的瞎侃,淡声道:“魏婴。”

魏无羡听这声音,连忙转身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神采飞扬:“蓝湛你来啦。”

蓝忘机道:“久等。”

“不久不久,我也就讲个故事的时间,”魏无羡笑嘻嘻凑到他身边,有意无意碰了碰他的手,“那我们走吧。”

说着,他朝身后那群小童们挥了挥手:“我得走了,再见。”

众小童方才听到这二人对彼此的称呼,顿时惊呆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此刻听魏无羡向他们告别,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只能愣愣点头。

“等…等等!”像是刚刚反应过来,“夷陵老祖”站起来,朝魏无羡逐渐远去的身影大喊:“你还没告诉我,夷陵…你平时都对含光君说什么呢!”

……

蓝忘机牵着缰绳在前面走,魏无羡坐在驴背上,咬着苹果还在回味方才那小童的问话。

对啊,他平时都对蓝湛说什么来着?

喜欢你?爱你?

俗。太俗了。

想着想着,魏无羡不由得“噗嗤”一笑,下意识又去咬一口苹果,却咬了满口苦涩,才发觉这颗已经被他吃得只剩个果核了。

蓝忘机闻身后有异,慢下脚步,微微侧目:“?”

魏无羡胡乱擦了擦嘴,笑道:“蓝湛,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蓝忘机道:“想什么。”

魏无羡道:“我在想我平时都对你说了什么。”

蓝忘机:“……”

魏无羡:“可是我发现,我早晨起来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你,晚上睡觉闭眼前也是你,一天到晚的话基本都是对你说的,那可就太多了。”

春风拂过,俩人的衣摆如水般泛起波澜。

蓝忘机眼底有微不可查的涟漪散开,轻轻道:“嗯。”

“所以啊,我也挑不出哪句是重点,”魏无羡道,“不如你帮我想想?”

蓝忘机:“自己想。”

“……”

“好吧,”魏无羡笑,“我自己想,先从我平时都叫你什么开始想。”

“我平时都叫你,”他真的开始掰着指头数起来,“含光君,蓝湛,蓝公子,蓝二哥哥,还有——”

顿了顿,他忽然俯身凑到蓝忘机耳旁,唇瓣与耳垂游离一线,语气更是暧昧:“…夫君?”

蓝忘机面不改色地扶正他的身体,避开与他对视:“胡闹。”

看他别过脸,魏无羡心里乐得打跌,嘴上也不闲着:“胡闹什么?不是吗?我每天晚上不都这么喊,有时候还是哭着喊的,蓝湛你不也…”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蓝忘机已经不忍再听了:“…别说了。”

那一痕慢慢爬上雪白耳垂的绯红当然逃不掉魏无羡的眼睛,若不是坐在驴背上,他此刻怕是要满地打滚了:“蓝湛呀!”

出了小镇,便快回到姑苏了。

魏无羡执陈情凑到唇边,过往的悲欢种种化作清越悠扬的笛声,随着俩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湮灭。

山河历遍,尘嚣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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